我是幸运的。如果我的文字不是邂逅了李士非先生,也许我至今仍然呆在一棵老柳树底下的小小的卫生站里,日夜倾听乡间疾苦的不绝的号呻。
我对李先生长怀感激,不仅因为他给了我进城的机会,让我做我梦想中的工作,还因为他的为人,无论作为一个普通人,或是作为一个诗人和编辑家,都曾给我濡染,让我受益不尽。
1
1981年7月,我借调到花城出版社,担任《花城》杂志的编辑工作。
李士非先生是社里的副总编辑兼《花城》杂志主编。编辑部的人马大多由李先生招揽而来,其中有“脱帽右派”,有工人、农民、转业军人、刚毕业的大学生,品类颇杂。其中,除了两位“右派”是李先生的旧日同学之外,其余都是陌生者,像我来自偏僻的乡村,便没有任何“背景”。那时,是一个人和一份杂志,把所有这些人的热量凝聚了起来。
《花城》初创期间,李先生到处奔走,广为联络,致力于建立杂志自身的作者队伍。这中间,有备受摧残的老作家,有流放归来的知青作家,他们都有着丰厚的人生阅历,是坚持现实主义道路的一群。现实主义是一种文学精神,它并不排除形式上作现代意义的革新,比如北岛的作品,诗和小说,在《花城》上都有集中的发表。七八十年代之交,社会上最流行的字眼是“拨乱反正”,而《花城》的“伤痕文学”占有很大比重,它不理会所谓“向前看”的高调,是忠实于我们这个多难的时代的。李先生非常看重报告文学,率先发表有名的《热血男儿》,而且大力提倡这种文学与新闻的边缘文体,这在特殊的时期里有着特殊的意义。由于广大读者看惯了瞒和骗的书刊,所以写真实的《花城》特别耀目,一时洛阳纸贵。
我来《花城》正值“反自由化”对“思想解放运动”造成正面冲击的时候。恰如宋诗形容的:“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此时,改革与保守并存,希望与疑惧同在。继文坛批判电影《苦恋》,及《花城》杂志刊出“不断自问”的自我批判之后,社里又出现了两起事件:一是批判戴厚英的小说《人啊人》,再就是批判遇罗锦的小说《春天的童话》。
李先生嘱我写了两篇《人啊人》的评论,取辩护的立场。一篇给省报,一篇给北京的《作品与争鸣》,都是他推荐发表的。至于《春天的童话》,据他说,发稿是经集体讨论的,既然有人把责任推给他,说是他组的稿,又经他审阅和修改,自然责无旁贷,于是他也就担当起来,结果主编一职被拿掉了。
为了《春天的童话》,编辑部闭门整顿达一个月之久。会后,大约有谁说到“自由化”,我随口说道:“才有一点点‘自由’,怎么‘化’得起来呢!”想不到被李先生听见了,勃然大怒,走到我的办公桌前呵斥道:
“这样的话不是你说的!”
因为我是借调来的,户口还留在乡下,按照劳动制度,只能算是“临时工”。李先生的话涉及我的身份和权利,给了我很大的刺激,为此一直耿耿于怀。
我根本不会想到李先生在保护我。
2
开头几年,户口和住房问题一直困扰着我。1984年又无端生出一个叫“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来势极其凶猛,我成了众矢之的,受到点名批判,一时苦闷之极。在此期间,多得李先生的慰解;其实,因为《春天的童话》的牵连,那时他自己也还没有从窘境中摆脱。
或许我的工作与李先生的荐用有直接关系,就像从前在校的学生需要监护人一样,他有责任照看我的方方面面,直至写作。
是一个大热天的中午,他一个人摇着大扇子上楼来看我。我分住的单人宿舍不足八平方米,是木板钉起来的廊间,四围布满厨房,煤烟熏得板壁黑黢黢的。面向廊内,有一个多余的窗口,一点光亮也透不过来,白天必须亮灯。李先生有哮喘病,当我开门让他进来时,他还一个劲儿吭哧吭哧地喘气。他站定在写字桌前,长久地凝视着壁上镶挂着的鲁迅像和我家人的照片,突然说了一句:
“这是伟大作品诞生的地方!”
说完,也不坐下,问了问家事就走了。
那时,我在写鲁迅的传记。我知道他在激励我。后来在社里的选题会议上,他竟然在没有看过书稿的情况下,大加赞赏并极力推荐,这种过分的信任使我汗颜。《人间鲁迅》完成之时,已是总编辑的他调集各部门领导召开专题会议,亲自主持出版。传记先后共有四种版本,重印多次,得过奖,还有外文版,多少总算可以告慰于李先生,减少一点内心的歉疚。
李先生常常问起我的写作计划和作品发表的情况,对我的赠书,总是细心阅读,读后便又常常向人鼓吹。古人云:“到处逢人说项斯”,李先生就是这样的人,热心到了极点。
最令李先生担心的,恐怕还是我的安全问题。所谓“安全”,就是思想安全。在我国,思想问题一直十分敏感。即使文革结束多年,知识界依然流行“心有余悸”一词,由此可想而知。
有一天,李先生请我到他家吃晚饭,其实用意是营造一种气氛,以便饭后和我谈“思想认识”问题,而不至于给我造成太大的精神压力。在我的记忆中,这是领导与被领导之间唯一的一次带针对性的、轻松然而严肃的谈话。他指出我对一些问题的“错误认识”,然后大谈改革的必要性,大赞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话间他着重提到“开门整党”,好像那是当时的一个政治流行语,说的时候特别兴奋,确信党有能力改正“文革”中的错误,开创新的未来。
对于即将召开的中共“十三大”,李先生是充满期待的。据说,“文革”前他每年都被单位评为“优秀党员”,虽然在“文革”中备受折磨,进“牛棚”,挨批斗,连孩子也曾一度被加以“写反革命标语”的罪名吃禁闭,然而不改初衷,有一种古典共产党人的风范。他能宽容异议者,甚至欣赏异议者,尤其到了后来,思想愈见开放;但是对于组织,却是始终保持应有的忠诚。
我不能很好地理解李先生。当时,我不能不把这种思想谈话视同“说教”。第二天,我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位作家朋友当面交给他。记得信的最后写的是:“您是一个好政府主义者,而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分歧所在。”
事后,我发现李先生的态度不见有什么异样,好像在我们之间,并不曾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我现在推想,当时我的反应一定加深了李先生的忧患;而且,我出言不逊,伤害了李先生。
3
作为编辑家,李先生是富有魄力的。继参与创办《花城》、《青年诗坛》几种杂志以外,他又一手创办了《历史文学》、《浪潮》和《文化广场》。
这都是很有创意的刊物。文革后,涌现出一批反思历史的作品,不但反思现代史,而且反思古代史。专制主义的老传统一直延续下来,从秦始皇到太平天国,到百日维新,到袁氏称帝,直到十年“文革”。但是,全国之大,除了《历史文学》,好像还没有一家刊载此类作品的专门性刊物。而《浪潮》,显然是一个面向改革大潮,旨在引进和传播现代思想观念的杂志。按李先生的本意,《文化广场》也不仅仅限于大众文化而已。所有这些,对于李先生来说都是重大的挑战,因为它打破文学的藩籬,进入了更宽广的文化视域。好在李先生是一个热爱新事物而又喜欢挑战的人,虽然许多新观念,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对他来说未必从深入研究得来,但颇得益于广大的社交网络;他性喜结交,又善于倾听,长于思考,因此在思想方面确实能够与时俱进。
杂志的开头都不坏,可惜人手太少,经营管理不善,结果弄得半途而废。
李先生勇于开拓而不善守成,这是的确的;但是,无论何时,都不失“大将风度”。他有超乎一般编辑的眼光,总是属意长远,不是事务主义者一般地只顾经营个别作品,而是重在人才的发掘。他说过,一个人抵得上一百个作品。
对于作者的尊重,在出版界,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像李先生这样的人。凡是他的作者,不论熟悉或陌生,也不论年长或年幼,他都会亲赴机场和车站迎送。他本来走路便吃力,还主动给别人打伞,提箱子。此外,还常常把作者接到家里吃住。我先后见过的,就有高晓声、徐迟、遇罗锦等等,至少七八个人。有一个老同事看不惯,认为他太作贱自己。而令我感叹的是,这一切在他做起来,一点也不勉强,而是那么的随性、自然。
李先生非常重视“自由来稿”,经常叮嘱编辑人员,说沙子里有黄金,要做“淘金者”。他乐于接触、寻找、接待那些“文青”,建立通讯关系,给他们寄稿纸,看稿,改稿,选择合适的地方发表。我发觉他用稿的天平是倾斜的,特别热心于发表青年人、底层人、弱势者、失意者的作品。对于这些人,他从来不苛求“完美”,认为写作是长期的工作,可以慢慢完善,惟一意帮助他们把潜在的才能和价值显现出来。他表示过,发表作品可以增进业余作者对于创作的信心,甚至有可能因此进一步改变他们的命运。
广州有一个“新路诗社”,由十几位小青年组成,这里有印刷工人、店员、服务员、质检员,小学教师、乘警、校对员,自然还有“待业青年”。李先生应邀参加他们的聚会,往往是夜晚前往,坐公交车从城南到城北,爬数十级的木梯,吭哧吭哧。他在《浪潮》上用了很大的版面刊载“新路”的诗,每人附有照片和简介,还命我写了长篇评论来配合,总之是一次很有气派的集体亮相。自此之后,他们才开始发表作品,其中大部分陆续转移到文化单位上来,做了编辑,作家、学者。
记得在《花城》杂志做编辑时,有一天,李先生到编辑部里来,在我的对面坐下,问我看的什么稿子。我答说,是一位女临时工写的诗。又问,感觉如何?我表示犹豫,说诗里有坚实的东西,但句子太粗糙。他从我手里接过诗稿,摘了眼镜凑近了看,不一会涨红了脸,鼻翼翕动,接着站了起来,说:“我念给你听——”
他高声朗诵起来。
室内的几位同事一齐抬起头,转过脸看他,听他那宏亮的、动情的、富于节奏的声音。
他念完,喘息未定,指着诗稿对我说:“你改一下,下期发表!”
我眼睛发热,泪水刷地一下子流了下来。
4
李先生是诗人,我在中学生时代就读过他的长诗《向秀丽》,还从陈残云先生编的《粤海新诗》中读过他早期的抒情短诗。当年他写战歌,颂歌,很有激情。八十年代以后,他写变革如《北大荒之恋》,歌唱异域如《俄罗斯行吟》,一样很有激情。不同的是,激情的指向有了明显的改变,诗人不再侧重意识形态中的“当代英雄”,而是人在历史语境中的生存状况。关振东先生读了他发表的一组短诗后,曾经对我称赞说:“士非真能写,想不到他越写越年轻了!”所谓“年轻”,是指他的诗像当年大学生的诗那样,不但有青春气息,而且有现代技巧,不像老派的诗人。
李先生虽然出过好几个诗集,写过若干篇报告文学,为此费去的时间却实在不多。他才思敏捷,据他说,他呆在家里写不出东西;就是说,他不需要安静、长久的构思,只需要刺激。他的作品几乎全部在火车、飞机、旅馆和医院中完成的。一次他到日本探亲,登东京塔,情不可抑,一气写成一首上千行的长诗,结果心脏病发,只好紧急住院。大病稍愈,他不听医嘱,在病室里又偷偷写开了另一首长诗。他本来可以写得更多,更好,但是他坐不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他人的文稿上面。人们常常把做编辑工作比作为人作嫁,李先生俭朴自奉,自家的衣服不曾细针密缕,倒是煞费苦心,为他人缝制锦绣衣裳。
我说李先生是诗人,首先不是指有多少诗篇传世,而是他的精神,品格,构成的生命的特质;那里有天生的仁爱、同情心,赤诚而慷慨。高尔泰先生出国前曾经赠他一幅画,画的是舍身求法的达摩。其实,李先生更近于侠士,常常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要是说起社会腐败、不公的现象,说起个别恶人、佞人或小人,他也会横眉怒目,破口大骂的。
如果要说“白圭之玷”,在李先生,最明显的恐怕便是轻信了。大约轻信出于善良,所以书上说这是上帝可以原谅的缺点。由于他没有城府,憎厌圆滑,有事时宁可相信组织,也不肯信从世故,这样就往往容易为人所利用,给自己带来伤害。
我知道,李先生深爱出版社,尤其是《花城》杂志,所以爱提这样那样的批评意见。我猜想,他只要批评起来,很可能是峻急的、激烈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他再也看不到寄赠的杂志。大约久违之故,出于想念,或是想看其中的个别篇章,曾经有几回,吭哧吭哧地到办公室里向我要,简直形同乞讨。我很难过。其实,那时我早已调离《花城》编辑部了。
李先生的作者朋友遍天下,独有一位刘丹女士提出要将李先生的遗作结集出版。我应当向她表示内心深深的感谢,她做了我曾经想做而到底没有做成的事。为了这个集子,李先生家人电话里让我写一篇纪念文章,话说得很客气,使我惭惶无已。李先生给了我太多,而我无以为报,至今也没有写出如他所期许的像样的作品。写下如上的一些话,于李先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何况,他离开这个为他所热爱的人世也已经五年了!
2014年8月12日,深夜3时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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