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历史研究带来痛苦的根源在于,明明知道大倒退将会发生,却不能阻止它。历史学家常说,历史给人类最大的教训是那些我们不大记得的教训。事实何止于此,历史真正的教训是人总是会忘记历史的教训。这必将导致过去的苦难再一次重演。对此,我们难道真的无能为力吗?
金观涛,1947年生于浙江义乌,197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曾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访问研究。曾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讲座教授、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现任台湾政治大学讲座教授,中国美术学院南山讲座教授。刘青峰,现任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二十一世纪》双月刊创刊编辑、前主编。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在郑州大学中文系任教、北京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工作;1980年代活跃于学术文化界,任《走向未来丛书》常务编委,著作《让科学的光芒照亮自己》,以靳凡为笔名发表中篇小说《公开的情书》;1989年之后在香港中文大学工作。作为中国为数不多的学术伉俪,他们拥有共同志趣,学术研究方面长期合作,出版了诸多著作,尤其在系统论和观念史领域建树颇深。
(本文摘自金观涛《消失的真实》一书,标题为编者所拟。
到台湾政治大学任教
我和青峰到台湾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建立的”中国近现代思想史专业数据库”在学术界很有名,台湾政治大学(以下简称”政大”)中文系教授郑文惠专门带一个小组来参观学习。在得知我和青峰将于2008年退休后,他们希望我们能到政大任教,将有关研究引进台湾学术界。我们总觉得对思考中国前途、反思历史并为中国文化寻找出路来说,海峡两岸暨香港的生活经验将极有助益。在一定程度上,大陆(内地)、台湾和香港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呈现出的复杂性的缩影。香港作为英国占领地在100多年中吸收了西方政治社会的经验。台湾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儒家传统,同时又完成了现代转型。三地历史经验可以互相补充。实际上,海峡两岸暨香港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因此,我们接受了政大的邀请。
2008年9月1日,我正式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到政大任讲座教授。从香港中文大学退休,让我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在我退休前几年,最令人操心的不是学术研究,而是我任主任的当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心的预算。2009年3月,我们从香港搬家到台湾。让我至今难忘的是,我们家的狗”皮皮”从台大兽医院隔离处回到政大宿舍化南新村之后,高兴得楼上楼下乱跑。虽然我以前多次来过台湾,但真正对台湾有感觉是到政大工作以后。
我对台湾最大的感触有两点。一是台湾学生很优秀。在香港中文大学我是研究讲座教授,故而没有学生。台湾学生不仅有很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基,还对用数据库进行思想史研究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对我来说,组织研究团队,带领学生开拓数位人文研究只有在台湾才能做到。与台湾硕士生、博士生共同研究的日子,也成为我和青峰一生中最美好的工作记忆之一。一般每周二晚上,我们会一起讨论如何将关键词分析运用到中国思想史研究中,听完学生的汇报已是晚上10点。我和青峰离开憩贤楼办公室,穿过依然热闹非凡的街巷回到新光路的家,皮皮在等着我们。
二是台湾人很迷惘。面对大陆经济的发展,有些人开始丧失自信心。20世纪70年代台湾经济起飞,成为”亚洲四小龙”之一;80年代台湾开放党禁,完成民主转型;进入21世纪以后,台湾经济发展停滞,政治体制上的特点因岛内意见纷争而不再引起人们的注意。在我看来,这些都是短期现象,但在学术日益专业化、人的视野日益狭窄的今天,要看到宏观趋势反而不容易。
我在中国美术学院的学生曾来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藏画,那是我们新光路的家最热闹的时候。我和青峰为两岸的学生准备晚饭,皮皮则兴奋得不知道应该去亲近谁才好。我家院子里本来就有一棵桂花树,有一次我和青峰买了一盆白兰花回来,青峰提议将它种到院子里。想不到不到一年,白兰花树荫已高过屋顶,并四季开花。
我和青峰认为在漂泊岁月中的思考需要进行总结,并打开更宽广的思想空间,而不应在香港的海边或台北的闹市过退休生活。青年时代,我们通过对超稳定系统的研究,开始认识到中国文化和历史的独特性。在香港期间,我们不断深化中国视角,并比较中西社会的现代观念。与此同时,我们感觉到西方学术这潭水很深,不太敢讲全人类普遍的历史。就我的本心而言,最终的目标是人类文明史的研究,即探讨不同文明的演化以及现代社会的起源。
2008年我完成《历史的巨镜——探索现代社会的起源》一书。该书初步提出了一个研究纲领,将中国文化和社会变迁的历史放到轴心文明演化中加以理解。2009年搬到台北之后,我没有觉得其有进一步展开的必要,因为我和青峰已在专业范围内从事规范性研究太久,与其去建立大历史观,不如多做一点求实的研究。当我们游弋在人文世界中时,耳边有时会回响起青年时代看过的电影《鸽子号》插曲的歌词:”驾着船儿去远航,趁现在还有风景可看,趁世界还是自由之乡。”这时,我并没有感受到从哲学上探索开放社会的迫切性。
大历史观的痛苦
自2011年起我不在政大教课了,但仍做着课题研究。之后,我日益感到自己应该从专业和细节研究中摆脱出来,再次关注思想和宏观历史。于是我和青峰又开始漂泊了,在台北、杭州、北京和香港之间穿梭。我们总觉得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但又说不清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我们这一代人正在老去。在和台湾朋友的交往中,我们深感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热爱。特别是1949年来台的知识分子,他们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他们在这里留下的脚印,以及他们和台湾水乳交融的感情,令我们十分感动。但是,我们又清楚地意识到,我们不可能像他们那样。
我们总是处于不能自拔的悖论之中。一方面,我们认为自己的身份认同不是大陆(内地)、台湾和香港三个地方可以界定的;另一方面,我们又是中国人,以探索中国文化前途为生命的意义。我们是无根的中国知识分子。我和青峰常用”在暮色中匆匆赶路”来形容自己的生活。中国人很少有像我们这样的,在老年来临之时仍在做毫无限定的、自己也说不清的探索。我们不知道哪里是故乡,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人的生命就像射向黑夜的箭,将消失在茫茫的暮色中。
即便如此,我和青峰还是决定搬回大陆居住,一方面青峰实在不能适应台北过于潮湿的气候,另一方面是我们的父母都已90多岁了,每当接到杭州老家的电话,我都心惊肉跳,担心老人出现意外。此外,我还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在杜军的邀请下,我和青峰住进了北京西郊的西山书院。2011—2013年,青峰的母亲和我的父母分别过世,能陪伴他们走完生命最后的历程,使我们不留遗憾。
回大陆定居后,有一件事情出乎我们的意料。在朋友的支持下,我们开始给企业家和非学术界的思想爱好者做系列学术讲座。在和他们的交往中,我们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根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不仅是中国文化的传人,还是中国文明走向现代之路的探索者。日益精细化的分工,既是今日大学学术研究最大的优势,也是其最致命的弱点。当专业的深入成为学者的主要追求时,专家往往看不上知识的整合,特别是将高度整合的人文历史向外行讲述。然而,正是在上述系列讲座中,我们发现了应该进一步研究的新方向。因为在给非学术界的朋友授课的过程中,我们必须针对今日世界和中国的问题,把自己以往的研究贯穿起来,提供一种新的视野。这既是一种立足于观念史—系统论的大历史观,也是对现代社会起源和未来走向的鸟瞰。在持续几年的讲座中,我和青峰完成了中国思想史的整合,完成了《中国思想史十讲》的草稿。此外,我还完成了《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探索大历史的结构》一书的写作。我从青年时代就在寻找的大历史终于显形了!
完成上述工作之后,我理应感到高兴,实际上却陷入一种深深的忧虑之中。我向来把大历史研究作为一种发现,即研究者在得到大历史观后,能够看到之前看不清的东西。我早就认识到现代社会是轴心文明的新阶段,但对现代社会往何处去的看法是朦胧的。我通过写作《轴心文明与现代社会》一书发现:轴心文明起源的本质是将不同类型的终极价值追求(终极关怀)注入社会,形成不同的超越视野,包括希伯来救赎宗教、印度解脱宗教、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认知理性和中国以道德为终极关怀的传统文明。其中,古希腊与古罗马的认知理性因最终证明无法提供超越生死的意义,与希伯来救赎宗教结合,形成西方天主教文明,其在现代性起源过程中又进一步演变出现代科学。总之,这些超越视野使得个体能够从社会中跳出来,成为独立的存在,即实现超越突破。正因如此,文明在演化中不会灭绝,人类才有如此辉煌的现代文明。但是,我发现终极关怀在现代社会是不稳定的,它日益遭受现代科学的冲击,以致最后有可能解体。换言之,终极关怀正在日益丧失其真实性。
大历史研究的意义在于,它可以使人们透过纷乱的表象看到文明的结构。在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终极关怀慢慢退出社会,这件事人人皆知,但唯有透过大历史观才能理解其后果有多可怕,因为这意味着人类文明将回到超越突破以前的状态。无论科技多么高超,经济多么繁荣,没有超越视野的文明终将难逃灭绝的命运。如果我通过大历史研究得到的结论是对的,则意味着现代社会是不稳定的。这种忧虑终于转化为大历史观的痛苦。
我深知实然不能推出应然。迄今为止,应然世界都建立在终极关怀之上,因此现代社会不能没有终极关怀。在现代社会,终极关怀和现代科学之间存在着日益严重的冲突,其后果是终极关怀退出社会以及价值基础的土崩瓦解。终极关怀和科学的冲突必须消解,因为人类不可能再去寻找新的终极关怀了。更重要的是,现代价值不能以终极关怀作为基础。换言之,要建立稳定的现代社会,终极关怀必须纯化,[4]即化解它们和现代科学之间的紧张关系。与此同时,终极关怀还必须和现代价值分离。这一切并不是所谓”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所能实现的。如果不能实现上述变化,20世纪现代社会经历的浩劫会以新的形式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来。
大历史研究带来痛苦的根源在于,明明知道大倒退将会发生,却不能阻止它。历史学家常说,历史给人类最大的教训是那些我们不大记得的教训。事实何止于此,历史真正的教训是人总是会忘记历史的教训。这必将导致过去的苦难再一次重演。对此,我们难道真的无能为力吗?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在各种场合用艾萨克·阿西莫夫《基地》的故事来隐喻这种大历史观,我真不知道一个历史学家还能做什么。作为一个思想者,我最终选择相信思想本身的力量。无论未来有多么晦暗不明,只要远方存在着光,就应该向光明走去。思想者要做的是将这种探索进行到底,而不是等待。其实,正如历史不是讲故事,历史学家要做的也不是为未来建立文明复兴的基地,而是去发现历史真实,以改变当代人在历史面前的盲目性。然而,对此我应该去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呢?最终,我选择回到现代社会的价值基础这一世纪难题的哲学探索之上。事实上,如果出现现代社会大倒退,其根源正是人文(终极关怀)的真实性日益消解,以及科学异化为科学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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