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21年12月26日,著名历史学家、中国史学者、耶鲁大学荣誉教授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于康乃狄克州家中逝世,享年85岁。 诗人北岛曾撰文记述与史景迁的交往经历,讲述他眼中的乔纳森(史景迁),以及见证史景迁与其妻金安平之间如初恋般甜蜜的感情。 本文获牛津大学出版社允准授权,摘录自《蓝房子》(香港:牛津大学,2009)。
飞机开始降落。 我从窗口看见盐湖及沿岸切割成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土地。 飞机的影子在上面滑过,像对不准焦距。 后舱有人合唱圣诗,而我和其余乘客各怀鬼胎,降落到摩门教的圣地——盐湖城。
旅馆面山,窗外落满准备过冬的虫子。 我找出英文讲稿,对着那些虫子练习朗读。 犹他大学举办一年一度的蓝纳 (Lanner) 讲座,本届主讲人是乔纳森. 思班斯 (Jonathan Spence)。 我纯属陪绑,参加讨论。 临走前才收到他的演讲稿,我匆匆写了篇回应,电传给朋友,译成英文。 剩下的,就是把它念利索。
乔纳森有个中文名字,叫史景迁。 他是英国人,至今也不肯加入美国籍。 按他的话来说:「我为什么要背叛莎士比亚?」 他在耶鲁教书,是十几本书的作者。 这些关于中国历史的书,几乎本本畅销,并被译成多种文字。 说实话,我对历史学家心怀偏见。 他们多少有点儿像废车场的工人,把那些亡灵汽车的零件分类登记,坐等那些不甘寂寞但又贪图便宜的司机。 而乔纳森似乎不屑与他们为伍,他更关心历史中个人的命运,并对他们寄予深切的同情。 他写的大都是传记。 如关于帝王心路历程的《康熙自剖》,传教士的传奇故事《利玛窦的记忆迷宫》,一个普通的乡下妇女的不幸身世《王氏之死》以及一个曾漂流欧洲的教会守门人的坎坷遭遇《胡若望的疑问》。 依我看,与其说他是历史学家,不如说他是个作家更贴切。 再说,历史本来就是个故事,就看我们怎么讲了。
今晚是我的朗诵会。 我在旅馆大厅碰见刚到的乔纳森和夫人金安平。 乔纳森长得极像007扮演者辛康纳利 (Sean Connery)。 安平告诉我,他常在街上被陌生人拦住,要求签名合影。 不知辛康纳利是否有过类似的遭遇,被人们拦住问:「你是乔纳森. 思班斯?」
我朗诵时,乔纳森表情严肃,像辛康纳利在《以玫瑰的名义》里扮演负责办案的神父,坐在听众中间。 我躲开他的目光,好像我是把毒药涂在经书上的人。 难道诗是一种毒药?
九一年春天,我应一家国际慈善组织Oxfam的邀请,到波士顿参加为非洲难民举办的捐款朗诵会。 他们请乔纳森读我的诗的英文翻译。 朗诵会头天晚上,他的学生文朵莲请我们吃晚饭,在座的还有文朵莲的女儿和艾略特。 乔纳森来了,抱着一袋葡萄酒和威士忌。 那是我们头一次见面。 他坚定、含蓄,而且幽默,英国式的幽默。 据文朵莲说,多少耶鲁的女学生为之倾倒。 那天晚上,唯我独醉。 醒来,大家兴致未尽,有人提议去看末场的电影《菊豆》。 散场后,我醉意未消,哈佛广场像甲板在我脚下摇晃。 直到第二天晚上在散德斯 (Sanders) 剧场朗诵时,酒精仍在我脑袋里晃荡。 我那困难的表情大概被听众们误读成流亡之苦,和乔纳森翩翩风度及典雅的英国口音恰成对比。 就在我们向非洲难民象征性地致意时,美军成千上万颗飞弹正在伊拉克土地上爆炸。
第二年夏天,我和朋友开车从纽约去波士顿,路过纽海文 (New Heaven),去看望乔纳森。 他正经历婚变,住在市中心的一个小公寓里。 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录音机——不真实,像小剧场的后台。 我们的主角乔纳森汗淋淋地坐在那儿,正幕间休息。 在一家越南小馆吃牛肉麺时,乔纳森讲起他去广西的经历。 他正着手写一本太平天国的书。 我似乎看见他头戴草帽,遮住他的鼻子,混入当地农民的行列,一起走进那本书《上帝的中国儿子》(God’s Chinese Son) 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纽海文是个令人沮丧的城市,太多的流浪汉,若有人领头,恐怕也会揭竿而起。 乔纳森领我们穿过街上那些绝望的手臂,来到一间空荡荡的芭蕾舞练习厅,再钻进隔壁小房间,这就是他的书房。 我环顾那剥落的墙皮和窗户上粗粗的铁栏干,不禁感叹道:「这真像监狱。」 「哦?」 乔纳森吃了一惊,「我还一直以为我把别人关在外边呢。」
盐湖城之夜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清,街上人影搅动着灯光。 朗诵会结束后,我们来到一家私人俱乐部「纽约人」用餐。 一个政治学教授用张戎的自传《鸿》纠缠我。 他的手势特别,中指和戴着一颗硕大金戒指的无名指分开,像把剪刀不停地剪断我的思路。 晚餐时,他坐在乔纳森旁边,那把剪刀伸向乔纳森,似乎要剪掉他花白的络腮胡子。
第二天,我们驱车去附近的滑雪胜地——花园城 (Garden City)。 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吃过午饭,我们沿着寂静的街道散步。 阳光闪耀,屋顶上的积雪正在融化。 一路上,他们两口子手牵着手,像初恋的情人。 乔纳森和我谈起诗歌。 他和安平最喜欢的美国诗人是斯蒂文斯 (Wallace Stevens) 和毕肖普 (Elizabeth Bishop),最近开始迷上弗洛斯特(Robert Frost)。 乔纳森叹了口气,说:「我有时真厌倦了历史,想多读读诗歌。」
史景遷(1936.8.11-2021.12.26)
九四年春天,乔纳森邀请多多和我去耶鲁大学朗诵。 他结束了幕间休息,进入第二幕,场景变了。 他们在纽海文郊区买了一幢带歌特式窗户的楼房,花园里还有一个中国亭子。 我头一次见到安平。 她在附近一所学院教中国古代宗教史。 她并不算漂亮,但有一种东方女人的魅力。 她总是眯起眼微笑,好像在品尝甜食。 乔纳森忙着招待客人,但他的目光却被安平的一举一动所牵拽。
从花园城回到旅馆,匆忙更衣。 我根本不会打领带,在镜子前面抓住领带挣扎着,就像一个不小心钓到自己的渔夫。 今晚是乔纳森的压轴戏,他像他的领带一样镇定。 但安平悄悄告诉我,每次乔纳森演讲,其实都紧张得要命,甚至连上课时也难免。 在舞台灯光下,乔纳森的脸显得有点儿苍白。 他讲得很好,讲皇权思想,从乾隆、康熙到现在。
晚上,我们在旅馆的酒吧喝酒。 一讲到他的老师房兆楹,乔纳森显得有些激动。 当年他进耶鲁时,他的导师芮玛丽(Mary Wright)让他先在图书馆泡泡,再确定研究方向。 在图书馆泡了一个月,他从书堆里认识了房先生,于是写信到澳大利亚拜师。 没想到房先生只是个普通的图书管理员,回信说他从未带过学生。 乔纳森一意孤行,去了澳大利亚。 不仅房先生的学问,也包括其为人之道,引导他踏入中国历史之门。 后来房先生恰好又成了安平的老师。
夜深了,乔纳森握着安平的手,背诵十六世纪法国诗人隆萨(Pierre de Ronsard)的诗。 他先用法文,再一句句译成英文。 那首诗是关于暮年之恋。
第二天清晨,我和乔纳森夫妇一起乘出租车去机场。 司机是个矮小的老太婆。 她怎么也打不开一瓶「雪碧」,递到后座问我们:「谁是超人?」 我帮她拧开瓶盖。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药片,就着「雪碧」倒进嘴里,「我六十五了,还总以为自己三十五。 瞧,这月亮! 可惜昨天早上我忘带上这家伙了。」 她抄起一架带变焦镜头的照相机,一边开车,一边对准那轮苍白的满月。 我吓得抓住椅背。 「升得太高了,」她叹了口气。 乔纳森说,「抓住月亮可不容易。」 老太婆答道:「关键得抓住好月亮。」
出租车拐弯,和月亮分道扬镳。 老太婆放下照相机,吹起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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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中国当代诗人,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是民间诗歌刊物《今天》的创办者。 现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著有诗集《北岛诗歌集》《太阳城札记》《北岛顾城诗选》《陌生的海滩》,散文集《失败之书》和小说《波动》等,代表诗作有《回答》《一切》,作品被译成20余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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