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的”一词仅适用于以自由为目的的革命。
——〔法〕孔多塞
对我而言,我们在别样的黑暗和危险的未来前景中能够看到的一缕不确定的、忽隐忽现的希望之光,完全可以概括为革命和自由。
——〔美〕汉娜·阿伦特
真正无望的社会不是受革命威胁的社会,而是无法进行革命的社会。
——〔美〕亨廷顿
没有任何人的蜡烛可以一直亮到天明。
——〔南斯拉夫〕伊沃·安德里奇
回顾文明的行迹,革命是无法绕开的。
革命是激情的政治,所以,多被比作暴风雨:迅猛性,冲击性,涤荡性。洪水浩洋,倾覆一切,所以也有拿来做革命的比喻。最常见的是比作烈火。火有突发性,腾空而起,且能蔓延,如非洲谚语所说:“干草会把湿草点燃。”大火卷走荆棘,吓退野兽,同刀斧一起辟开道路,使冬夜的人们聚拢起来,团结而温暖,不致于在黑暗中徘徊。自然,狂暴之火可以烧毁宫殿,也可以烧毁农舍,灰飞烟灭处,往往玉石俱焚……
革命并非古已有之,它是现代的产物,又倒过来推动现代性的发展,所以,马克思把它称作“历史助产士”,又或“历史火车头”。
作为政治术语,“革命”(revolution)源自天文学,拉丁文为“绕转”,经典的意义如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所揭示,指行星围绕某一中轴而作的圆周运动。其中的涵义有:一、变化,动荡,更替;二、反叛或复辟;三、非人力所能及,有一种不可抗性。占星家从天体的循环运动中窥见玄机,确认行星到达某个特定位置时,命运会突然改变,神秘中多显不祥。实际上,“革命”一词在最初使用时,其变动性特征带有消极性含义,几乎成为“动乱”、“灾难”的同义词。
在法国,直到启蒙思想家马布里、伏尔泰、达朗贝尔一代人起来,“革命”一词才被赋予了积极的意义。据考证,最早作出这种词义转换的是马布里。在名为《法国历史批评》的著作中,他虽然未及把“革命”和“动乱”作出彻底的区分,但已然指出: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有比“革命”更坏的事情,就是不自由或被奴役。他说,如果一个民族要在“革命”与“奴役”之间进行选择的话,则宁可选择革命,而且,惟有通过革命才能摆脱奴役。
重要的是,马布里把革命同自由联系了起来。
1789年7月14日,巴士底狱被狂怒的民众攻占。当晚,国王路易十六被告知这一消息时,随即问道:“这是一场叛乱吗?”一位公爵回答说:“不,陛下,这是革命。”
一个新词从天而降。
正是法国大革命,给“革命”一词注入历史的意涵。
在芬兰,“革命”由代表“权力”和“推翻”两个词组成。“推翻”突现了革命中暴力变革的特点;而“权力”,不单指政治系统的权力,还意味着社会的权力分布格局,通过后者的改变,致使整个社会结构出现重组。戈德斯通认为革命包括三个必不可少的方面:国家崩溃、夺取中央政权和建立新制度。对于失败的革命来说,新制度只能流于乌托邦形式。但是,当乌托邦有条件现实化的时候,它当体现一种新精神,现代精神。然而,托克维尔说:“人们终将相信,即将到来的革命,目的不是推翻旧政权,而是旧政权的复辟。”这里多少显露了出身贵族的托克维尔的保守的胎记,他过于强调传统势力。不过连同阿伦特在内,许多革命的阐释者都肯定了其中有关“复辟”的拉丁文原义。所指是,革命的实质在于恢复为旧制度所废弃的某种自然秩序,回到自由的原点。
正义或平等,都是自由的延长。自由是权利,是状态,也是秩序。作为社会政治运动,如果不能创建一个趋于开放的、活跃的、多中心的秩序,则不足以言革命,至少不是成功的革命。
这就是革命的现代性。
倘要论政治的性别,革命无疑属于女性。1886年,正值美国革命胜利100周年之际,法国雕塑家设计制作的一座铜像,由法国政府赠送给美国,从此屹立在纽约港之上,这就是著名的自由女神:身穿古希腊罗马风格服装(大约也是“复辟”之意),右手高举火把,左手捧着《独立宣言》,脚下是砸碎了的脚镣、手铐和锁链。在花岗岩基座上,镌刻着美国一位女诗人的诗句:“让那些因为渴望呼吸到自由空气,而历经长途跋涉业已疲惫不堪、一无所有的人们,互相依靠着投入我的怀抱吧!”
1830年。七月革命。巴黎人民手拿武器,筑起街垒,同复辟王朝作殊死的斗争。为革命所感召的画家德拉克洛瓦画了一幅《自由领导人民》,画面的主体人物也是一位自由女神:赤脚袒胸,左手扬枪,右手擎起三色旗,率领众人穿越烟焰和尸体行进……
女性柔弱一如革命。其实,革命始于弱势,是权力者的残酷教育令其刚强。至今无人可以统计,在革命胜利的另一端,有多少不幸者的呼声沉埋于时间之海?
中国神话中没有自由女神。
是女娲创造了我们。当我们睁了眼看时,天地便如此完美。据传远古曾发生帝位之争,世界面临末日,全凭女娲一己的坚忍,炼石补天,拯救大地。从此,修补的艺术作为一份伟大的民族遗产,随同二十五史流传至今。
《周易》云:“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这是中土革命最经典的定义。“命”乃天命,称帝得从虚拟的上天那里获得一种合法性,实则漂亮的借口。每次有力者称帝,都用新借口代替旧借口,此即所谓“革命”。打江山坐江山,只有江山易主,帝制是不会改变的。
一部“革命”史,两千年一贯制,无非是一治一乱的循环,破坏和修补的循环。
摘自《革命寻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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