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记忆唤起千百个记忆。
——〔俄〕赫尔岑
七八年来,我常常怀想一个人。
这个人的消失使我不胜震骇。暗暗的死:不知时日,不知地点,不知死法。一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星水渍,只要用指头轻轻一拭,便全然不见了痕迹。
他是谁?
一个标本式的人物,但是,并不具备物质生命的确定形式,如福尔马林溶液浸泡过的野兔,琥珀中的蝇子,拳卷于化石表层的蕨类那样。所谓标本,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标签,一个可以任意充填各种不同意义的符号而已。没有人说过关于他被关押、被处决的情形,他所遭逢的命运的秘密,永远无人知晓。至于置他于死地的文字,仅寥寥的几篇短文,此外,再没有空间,也没有时间容他存放信仰、思想、人性,掘进的大脑和火焰般跳动不宁的心脏。总之,关于他,没有人确切地描述过;就连他的名字,在死后多年也无人提及,直至领袖的著作出版,才作为一条注释,被摁进庄严而深奥的汉字的夹缝里。过了若干年,他又被抠了出来,重新铸造为另一种文字:
王实味,男,1906年生,河南潢川县人。1926年在北京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翌年失掉关系。1937年在开封重新入党,同年赴延安,在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任研究员。1942年整风时,发表了《野百合花》、《硬骨头和软骨头》等文章,受到帮助和批判。1942年10月被开除党籍,同年底因反革命托派等问题被关押。1946年结论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1947年7月,在战争环境中被处决。
……在现在王实味的交代材料中,王对参加托派组织一事反反复复,在复查中没有查出王实味同志参加托派组织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的结论予以纠正,王在战争环境中被错误处决给予平反昭雪。
指纹清晰,依然是同一只手。
无处不在的手。强有力的手。翻云覆雨的手。
二十世纪黑暗而漫长。
在这个死亡的世纪里,我们中间每个人都可以从延绵不断的战争、亚战争、大饥荒、流行病、监禁、流放、各种运动和斗争中找到毙命的亲属、朋友、同事、相关者,负担累累,如何可能顾及一个陌生的人?况且,在合法性暴力面前,我们所有的感官都已凋萎,不但不敢发出抗议的声音,而且得强令自己闭上眼睛,呼吸迫促,害怕他人的苦痛进入内心。冷漠弥漫开来,和恐怖缠绕在一起,浓雾般包围着我们;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相,如何可能在集体的外缘发现并同情于一个异类?看看世纪末吧,纷飞的血雨之后,鸽群栖定,谁还为广场上空的亡魂祈祷?谁曾经想到那些为失去儿子而暗暗哭泣的母亲?昨天的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尚且随即被遗忘如同疾风过耳,如何可能期望人们记住一个逝去已久的死者?
然而,王实味之死始终使我感到震骇。我甚至觉得,在他身后出现的所有大面积的死亡,都与他的死亡有关。
在红色政权之下,王实味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却是第一个因言论获罪的人。严格地说,他不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血气充沛的人。在我们必须为自己说话的时候,他代替我们说了,因此必须代替我们去死。
言论这东西,何以有如此大的威慑力,居然可以使中外的权势者必欲除之而后快?喜欢引经据典的学者回答时离不开语言逻各斯中心,但是,他们遗弃了一个最基本的事实,就是:自由言论是个人权利的实现。它意涵的个人性妨碍了统一,而威权,正好建立在这统一上面。一位罗马皇帝说,他希望人类只有一个脖子。理由很简单,就是便于控制,一旦要掐断它容易多了。统一意味着权力垄断,有了统一,就有了服从、集合、支配与牺牲。自由是反统一的。自由在权力之外。自由到底属于差异个体,平等也是,爱也是。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是解放个人的过程,而不是解放“全人类”。全人类是一个虚拟的大词,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根本无从发现它的踪影,只看见一个又一个活动着的个人。革命作为文明的一道特殊程序,目的在于保卫个人的权利,首先是言论自由的权利,而不是设法加以扼杀。至于个人生命的价值,那是至高无上的,任何机构、政党、团体和他人,都无权以任何名义褫夺它。
然而,对王实味来说,所有这一切都被褫夺了!
革命吞噬了它的孩子。
本雅明说自己是在土星之兆下来到世间的,一生走不出忧郁;显然,王实味命随火星,才特别地富于挑战性和抗击力。星占学把土星和火星并称为大小凶星,结果一个自杀,一个他杀,两颗不同方位的星辰几乎同时在同一道深渊中陨落。难道这就叫命运吗?
事实上,王实味无法抵御血与火的蛊惑,正如他无法除掉身上的可燃性物质一样。当夜气如磐,烽烟突起,大地垂危,这个天生的反抗者,他不能不皈依一个庞大的红色族群,从此陷身于悖论式生存而无力自拔。
太阳高悬的地方是看不见星芒的。发亮的天体都是太阳的反光。如果遁着规定的轨道运行,王实味有可能平稳地走完一生,而不致出现后来的悲剧性转折。然而,他根本无视太阳的存在。在他那里,革命本来便是个体的事,因此他只管拼命地燃烧自己,直到烧完。
现在看来,理想必定含有一种类似大麻的性质。它使王实味在持久的自我迷幻中成为侠义英雄,像发疯的老骑士唐吉诃德那样:铲除不公的现象,解放卑屈的灵魂……但是,他不知道,革命在不断生成新秩序,一面瓦解传统一面复制传统;革命既是功能,同时又是实体,是组织本身。革命是不容许内部存在更为革命的事物的。冲突发生了。革命要求每个人成为齿轮和螺丝钉,工具和武器,王实味拒绝这样做,他要做一个人。革命要求听从同一个号令,王实味听从的,惟是内心的声音。革命要求摧毁个人的独立王国,而王实味护卫自我的尊严如同生命,把灵魂高扬起来当作旗帜挥舞,至死不肯放弃脚下的城堡。《圣经》说:十个人可以拯救一座城。然而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这座城可以因懦怯和侥幸而免于沦陷吗?当王实味一个人呼叫着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得不到同类的响应,反而遭到猛烈的诅咒和锐利的嘲笑。他们指着他,推他,吐他,按他的头,给他戴荆棘做的帽子:一顶、两顶、三顶,就像以色列人对付耶稣那样。在通往各各他的路上,犹有一个西门给背沉重的十字架,谁替王实味背呢?
——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
王实味没有上帝。谁也没有。没有人与他同在,所有人都像逃避瘟疫一样弃他而去……
总之,王实味死了,而我们活着,――这就是历史。
把王实味送上祭坛以后,我们的灾难并不曾因此得到禳解。恰恰是,献祭成了一个恶兆,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死亡是自由权利的死亡,它使世界上所有属于人类的珍贵的东西,随之委地以尽。当指鹿为马成为阳光下的事实,知识和真理有什么意义?当背德者、变节者、告密者像蝗虫一样繁殖,有哪一个正常的人可以信守自己而无动于衷?当知识精英早已变得像死鱼般地随波逐流,谁还敢做一条活鱼逆流而上?当一个人的肉体可以随时消灭于无形,此后的割喉管之类,还算得上什么特别新奇的玩艺呢!
一代又一代的死者淤积起来,犹如腐败的水草,时间呼啸着流过,遗忘将深深地淹没他们……
假如没有纽伦堡审判,奥斯威辛,这个小地方很可能不为人知。当它一旦变得跟波兰首府一样闻名遐迩时,上百万被现代化系统处理掉的犹太人,已经能够归家一般地,从死寂和虚空中一个个来到纪念馆里、墓园里、银幕里、教科书里,来到传统节日中间,而为幸存者和他们的子孙所铭记。一个伟大的民族,记忆是如此顽强。死者因生者的记忆而恢复了尊严,生者因对死者的记忆而唤起未泯的良知、信念和残存的勇气。对人类来说,记忆跟现实生存一样重要。惟有个体的记忆,才能使许多流行在宫廷和经院里的概念浮现出可憎的形相,才能使过去和未来经由生者与死者的日常性对话而生动地连接起来,才能把历史从暴君、独裁者、僭主、权势集团那里拯救出来,像面包一样成为可分享的历史,真实的历史,活的历史。
可是,我们一直为那只熟悉的大手所摆布。掌纹就是道路。攥紧的拳头松开,所有关节的地方一样无懈可击,漏光的缝隙全都堵死,甚至成为组织中最为坚固的部分。我们无法穿越历史。没有审判日,也没有纪念日。已有的审判都是荒诞剧,正义从不在场,罪恶长期缺席;法定的纪念,也只是把隆重的礼仪献给伟大的征服者,以及与此相关的集体性事件而已,跟死难者个体无关。世界上,有哪一个海盗会拿手中的火枪劫掠自己?
亡魂的等待是徒然的。浩大的呼唤、哀号和悲泣终于渐行渐远,不复使我们动心。禁止和诱惑深入肉身,有如暗器,使我们深受伤害而浑然无觉,欣欣然追逐时尚的快乐而自以为幸福。
而我,作为文化大革命的受害者,一直为时代的阴影所笼罩。只要存留一点自由的渴念,一个人,便无法承受任何一种形式的奴役;这种屈辱带给内心的折磨是长久的,不可能因时间的流逝而消除。虽则,我可以因未曾出卖他人而稍自宽慰,但是不可原宥的是,我不只一次地出卖自己,践踏自己,孤单而卑贱地活着。那时候,所有的日子都用来计算安全,不测的预感总是使人心跳加剧。每当压迫来临,最大的勇气惟是辩护自己的无辜,最大的愿望只待风暴尽快结束;整个过程放弃了抵抗,不必说针锋相对的言词,更不必说过激的行动,连腹诽也没有。目睹了他人被无端地推进陷阱,即使不曾扔过一个小石子,难道便可以因此坦言自己的双手是洁净的吗?当人们的社会身份最后只剩下害与被害两类,谁还有资格自命为“逍遥派”?
关于德国的浩劫,德国知识分子做了一个简直带恐吓性的结论:全体国民都是有罪的。理由是,邪恶势力从开始抬头到横行无阻,从来不曾遭到国内的抵抗。忏悔呢,还是不忏悔?政府总理勃兰特在全世界面前做了一个堪称经典的下跪动作。我国历史上没有这样的动作图式,我们从来是向政府下跪的。
有关忏悔问题,报章似乎一度很认真地吵闹过。其实,忏悔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对于自觉有罪的人来说,它只是一种自我抚慰,目的在获得灵魂的安宁而已。
当我回首往事的时候,就常常为当年的懦怯感到沮丧。不正是由于亿万人的奴性的存在,才成就了权力意志的接连胜利,致使早经形成的败局愈陷愈深吗?作为社会的一个分子,无论如何是逃不掉罪责的。我私下里祈求,能为自己找到一种合适的救赎方式,糟糕的是直到今天,仍然无法让自己变得勇敢起来。假如选择写作,如何可能做出剑气冲天的檄文,让魑魅魍魉应声倒地;惟有平实地记录我所经过的人生,一个时代的悲剧性的事实,为历史作证。如果这也是一种抵抗的话,就算是抵抗遗忘罢。
震悚于王实味事件之余,我赫然发现:我和我的同时代人,原来都是王实味的复制品,他的故事,已然包含了我们命运中的全部秘密。这个发现对我个人来说非比寻常,它暗示,一部书和一个人相契合的可能性,在我这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工作。
从此,我的所有关于悔罪与报复的思绪,都奔赴到了王实味周围,犹如大风暴前夕的船只纷纷驶入船坞。
从罗布泊的死亡之海中勘测古楼兰的遗址,从火山灰堆的深处发掘并修复一整座庞贝城,这些考古工作者,仅仅出于从人类童年维持下来的求知的热情,便如此地全力以赴,确实是很可佩服的。然而,他们使用的铁锨、鹤咀锄、捞网之类于我毫无用处,就连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也并不完全适用于我,——因为我发掘的是一个人。对人来说,除了故址、器物,包括文件、档案、供词与证词等等之外,还有梦想与梦魇,以及看不见的阴谋、密令和耳语,都是构成存在之链的必要环节。这中间的许多断裂、缺口、大大小小的空洞,不是凭着专业技术可以修复的,尤其是精神空间,需要大胆的猜想去填补。学者是鄙夷猜想的。他们要的是实证,但当实证一旦给拿掉,便只好老老实实交白卷。
权势者居然不如我们的学者的自信。他们生杀予夺,无所忌惮,却暗暗怀了别一副心思。譬如杀了人,不忘把相关者给毁掉,变成活哑巴,或者干脆也杀掉,即所谓“灭口”。再就是制造伪证,这还不放心,还要把谎言意识形态化,灌输,集训,“洗澡”,毒化天下人的神经,使之失去怀疑、猜测的能力,失去任何想象力。他们所以特别忌恨知识分子,就因为知识分子不安分,总是喜欢猜想。
王实味的消失是必然的。有关王实味的实证的消失,也是必然的。
我曾到过延安,到过兴县,试图寻找王实味最后的踪迹。当年漫山美丽的野百合花已经不可得见,凡是王实味呆过的建筑物,也凑巧一处不存,包括传说中的古怪而幽深的监狱;至于秘密处决的地点,更是无从查考了。延河两岸闪闪熠熠的霓虹灯和兴县逶迤千里的灰扑扑的山梁,以不同的形态穿过时间,使我从中深味了王实味生前死后的寂寞。而今,王实味的同时代人亦已陆续散去,面世的几篇回忆性文字,几乎全是批斗和审讯王实味的人所写,留不下一点朋友的记念。可以推断,他根本没有堪称可靠的朋友。斗争使世界变得多么明朗呵!于是我被告知:在中国,要了解现代人,比了解古人要困难得多。
由此,我不禁想起威塞尔对人们热衷于谈论大屠杀历史所作的恳求:“无视他们,不要说起他们,给他们一些安宁吧!”
显然,这个从奥斯威辛集中营里逃生的幸存者,对广大没有经历过他们一样的苦痛的人们表示了极端的不信任态度。他有理由拒绝我们。正如他所忧虑的,我们确实永远不可能获得他们听到死神大声咆哮时的感觉,永远无法穿透他们,幸存者和死难者的幽闭的宇宙。但是,只要怀着对生命的敬畏,怀着同为人类的情感,怀着羞耻、恐惧和颤栗去接近他们,我们仍然有可能恢复部分的事实真相;假如习惯性地继续保持缄默,那么,我们失去的将是全部!
在一定的意义上说,其实我也是一个幸存者,来自无名的集中营,虽然所身受的苦难比起别的许多人来要轻微得多。因此,当王实味透过留在世间的唯一的一张照片注视我时,我无力承受,但也不愿回避。我所以决意举手——我的手是如此单弱——执笔如执堂吉诃德的长矛,不自量力地挑战风车,做无辜的牺牲者的守护人,是因为我不想背弃我的时代;在这里,不但有王实味的血的腥气,也有我的创伤,我的记忆。
2005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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