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学界对于蒋介石是否真的有意推胡适为总统候选人,还有过争议,有些人认为这不可能。其实,这在当时的国民党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罗家伦日记提供了生动的细节,1948年4月4日,他日记说:
“今日开国民党临时中全会,上午九时在中央党部举行,蒋先生主席。……下午续开会,蒋先生自己提出彼不愿竞选总统,而主张让与有下列五条件之社会贤达:(一)非国民党员,(二)忠于宪法并忠于宪政,(三)有民主风度;(四)有国家民族思想,勇于为国奋斗,(五)对中国文化历史有深刻认识;意在适之先生。蒋先生话毕,全场默然良久,因许多人看风色也。我登台说话,极力赞成,谓此举蒋先生不但表现最高政治道德,且表现最高政略,本会当予赞成。最后又说,行宪后以立法院之庞大复杂,政局恐常动荡不安,吾人万不能如第一次大战前后之法国内阁,平均8个月13天一个,我的话是点明若蒋先生能长行政院,政局倒易于安定。吴稚晖先生亦有类似主张,但彼之无锡官话,懂者不多。邹鲁杀横枪,叫道‘谁赞成总裁任总统者起立!’于是大家起立,未起者仅吴老先生、蒋夫人与我三人。蒋先生复恳切发言,谓‘不能重对余之感情,而可当了解余之政策’;又谓‘像你们这样撹下去,政府命运不能出两年。’至沉痛。”(他之所以知道蒋所指的是胡适,不仅根据无条件,早一天他就从王世杰那里得知。)
同一天,国民党元老、司法院长居正的日记透露,早起出席六中全会临时会,会前半小时蒋介石夫妇到党部总裁室约几个老头谈话,“内定总统暂不提名……开会一上午一下午尚不能决,交常会研究再开全会决定。推其意似怪大家未他话,不由他摆布”,日记中对蒋表示不满:“假天下为公之名,让总统于他人,并强由本党提名”。只是未点出胡适之名。
第二天,国民党中常会为昨天的议案讨论很久,到下午一点,“说来说去还没结论”,讨论之激烈从居正日记不难看出,最后结果是拥护蒋介石为总统候选人。这一天的罗家伦日记说:“闻至傍晚蒋先生让步,并托人告适之先生,谓彼之主张通不过,心中难过,恐对适之先生不起云云。(中午蒋曾分别接见元老)闻蒋先生让步原因,乃因如彼不作总统候选人,则现在竞选副总统者皆将提升一级,从事竞选总统,彼之原来目的仍达不到。更见李【宗仁】态度之骄横,遂牺牲原来主张也。好题目竟做出坏文章来,可惜可惜。
蒋先生眼光实高出他人,但其左右部属不了解,亦多为自私也。”
罗家伦为北大“新潮社”健将、“五四”风云人物,留学归国,先后做过清华大学、中央大学校长,敬重老师辈的胡适,对当政者蒋介石也有“知遇之感”,对蒋的评价很高。当天他的日记里不仅提到胡适当天换了住处,而且提到在翁文灏处吃晚饭时遇到胡适。这些信息不是凭空的想象。蒋介石不愿做总统的想法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早在1948年2月10日王世杰日记中就说,蒋在上庐山休息前对他所信赖的张群就说:“彼是否做总统尚须考虑。宪法中有行政院对立法院负责之语;因此总统如过分干涉行政院,则与宪法精神不合;但时局如此危险,蒋先生无充分权力,将不能应付一切。此当在蒋先生考虑之中。”蒋有意推胡适这样的清流为总统,自为行政院长,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可惜他的党内同志理解不了。
相距不过一年,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的石头城,已是金陵王气黯然收。1949年5月5日,时为驻印度大使的罗家伦在日记中写道:“去年今天,我在南京,正是蒋先生就总统职的一天,何等热闹。又回想到我于4月间赞成他不竞选总统的时候,大家只知盲目的拥戴,奴性的奉承。他自己倒说:‘你们不听我的话,要我做总统,照你们的做法,我想不到两年,这局面就完了。’他是看到了的,那知道他于今年1月下野,竟不出一年。当时所可惜的,是他见到了而不曾坚持他的主张。可惜之至!”
此前,同年1月22日,得知蒋介石引退离开南京的消息,远在印度的他曾在日记中写下:“感触万端,国事恐更不可闻矣。为国家前途悲,非徒为知遇之感已也。设介公于去年选举总统时引退,其为公为私之佳妙为何如。乃当年介公有此主张,(我是在会场公开赞成者)而群小包围,不任其变一作风。介公最后亦不幸让步,致成今日之僵局。可痛孰甚。”
当蒋介石在国民党临时中全会上脱口而出:“像你们这样撹下去,政府命运不能出两年”,恐怕没有人把这句话当真,不幸一语成谶,而且只有一年出头,就要面对“一片降幡出石头”,高处不胜寒的蒋氏预感到了大厦将倾、江山易手的危机,他也无力回天,只能到海峡对岸去守望大陆。时局的演变已不在他掌握之中,即使胡适勉强当上总统候选人,变数仍然很大,国民党内各种势力未必买账,蒋的谋划也未必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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