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治:米雪尔:比男人伟大

我只有一种激情,那就是革命。

——〔法〕露易丝·米雪尔

1

所谓革命,一般来说不是指政治革命就是指社会革命,总之与权力和秩序有关,而与人无关;尤其是个人的生命内部,似乎是革命无法抵达,也无须抵达的。事实上,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是一场解放人、创造人的运动。革命原则赋予革命者以一种新的道德,比如正义感、反抗的勇气、自我牺牲精神等等,这些都不是一个平庸的时代所可培植的,需要良好的土壤和特殊的气候条件。所以,法国大革命时,罗伯斯庇尔十分强调革命的美德,称大革命为美德的统治。而他,在个人道德方面,正是一位公认的不容玷污的人。

露易丝·米雪尔是大革命家族的成员,巴黎公社的女儿。从投入革命斗争的头一天起,便忠实于她的理想,毫无保留地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人民的事业。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赞誉她,称她为“红色贞女”,公社的《公报》则称她为“革命女英雄”。

她非常喜爱红石竹花,这样歌咏道:

如果我葬身于幽暗的墓地,

弟兄们,请在你们的姐妹身上

投几束红艳的石竹花

代表我终生的希望。

在那帝国没落

人民觉醒的时刻,

红石竹花呀!你的微笑

闪现出复活的曙光……

这纯净而热烈的红色花朵,正是诗人的自画像。

2

米雪尔于1830年5月29日诞生在法国上马思省弗隆古尔古堡,此地距英法百年战争时期的女英雄贞德的家乡只有几英里,这种戏剧性的安排,容易使人产生英雄主义的联想。但是,米雪尔出身卑贱,是一个“非婚生”的孩子。她的母亲玛丽安娜是一个普通农妇,古堡主人沙尔·德马伊的女仆。至于父亲,有传记作家认为是德马伊之子洛朗,也有人认为是德马伊本人。米雪尔否认后者的说法,一度极力摆脱这种说法的可怕的纠缠。

德马伊参加过1793年法国大革命,推崇伏尔泰卢梭和百科全书派,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米雪尔回忆说,在晚上,老人会给她讲述强盗和骑士的故事,或者讲述旺代叛乱,大革命以及路易十六的故事。当米雪尔和小伙伴在一起时,他还指导过她们自编自演纪念大革命的话剧。德马伊的妻子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熟悉哲学、诗歌和音乐。米雪尔接受了他们的启蒙教育,从小喜欢诗歌,憎恨旧制度,对革命充满向往之情。

1844年至1849年,老德马伊夫妇先后亡故,据说米雪尔和她的母亲得到一小笔遗产。接着,老城堡被卖掉,新主人把她们赶了出去。这时,米雪尔已经长成,她不能不感到作为私生女的屈辱和痛苦。周围的青年开始关注她,纷纷向她求婚,但都为她所拒绝。她心高气傲,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令她膜拜,那就是写出小说《悲惨世界》的雨果。从1850年起,她以小说中主人公的名字安茹拉为笔名,和雨果通信,把写好的诗歌寄给他,向他吐露心事。她在一首写给根西岛的流放者的诗中这样写道:

哦!你们已经饱经风霜!那就请你们向他长期受苦受难致敬!

唉!唉!他的位子在我们中间空着,

那就请你们上升到他的高度,为他哭泣,为他祈祷吧,

放逐者,在雨果面前下跪吧!下跪吧!

她把雨果看作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所有苦难的人们的引领者、守护者、朋友和亲人。在雨果那里,这个虔诚而善感的少女显然在寻找失去的父爱,寻找一个博大、宽容的世界。

米雪尔选择到省城肖蒙读书,在一所师范学校完成学业之后,成为教师。由于她不愿向第二帝国政府宣誓效忠,不能在公立学校任教,便回到离故乡不远的奥德隆古尔开办了一所私立学校。在学校里,她公开谴责路易·波拿巴政权,宣传共和主义思想,撰写一些抨击第二帝国的诗文。因为一篇小品文,她曾经被当局传去问话。她利用课余时间从事社会的慈善活动,在她的积极参与下,居然成功地让本省的省长为穷人设立了一个慈善机构。

乡村教师的生活是清贫的。但是,梦想在感召着米雪尔,追求社会正义的激情时时给她以鼓舞。此间,她的思想尚带驳杂的颜色,柔弱,暧昧,游移;大约只有在革命的燠热的环境中,一个人才会迅速成熟起来,变得纯粹、彻底、明朗而坚定。

3

1856年底,米雪尔来到巴黎。

最先,她在一所女子寄宿学校任教,后来变卖了所有家产,在欧多街自办了一所学校。这时,她扩大了工作和社交的范围,在校内进一步完善她的教学法;在校外,坚持从事多年来所热爱的慈善事业,不因抛弃宗教而搁置,继续援助有需要的穷人、老人和病人。她创造性地把教学法用于那些在生理和心理存在疾患的人们身上,努力激励他们同不幸的命运作斗争。根据相关的实践,她写成小册子《阴影里的微光:不要白痴,也不要疯子》,于1861年出版。

巴黎是一个政治城市,也是一个英雄城市。大革命时期,这里到处都是俱乐部和各种各样的政治团体,每天都有集会、游行和演说;而今这里依然活跃,革命的幽灵又回来了。

到了巴黎以后,米雪尔异常兴奋,积极参加政治性集会,听共和派分子讲授各种课程。在这里,她深感自己的狭隘与无知,于是大量购书,疯狂地阅读。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贝尔纳的《实验医学研究导论》那里,她找到了质疑《教理问答书》的根据,以致最终抛弃对基督教的信仰。特维诺街的职业学校是她常去的地方,她发现了一个旨在捍卫男女教育平等的妇女权利团体,这个团体是由撰写《妇女与社会道德》的莱奥夫人、西蒙夫人以及富于自由思想的作家德莱梅建立。从此,她加入到女权主义者的队伍之中,撰文抨击一些轻视和压制妇女的媒体,唤起那些甘愿永远处于附从地位的妇女的觉悟,使她们从自囚的境地中解放出来。

在奥特费尔大街的夜校里,在俱乐部里,在集会上,米雪尔结识了一批共和派分子和具有革命思想的知识分子,其中就有一个年轻的国民自卫军战士,小她十三岁的布朗基主义者泰奥菲尔·费烈。这个自嘲为“小丑似的人物”,个子矮小,一头黑发,脖子细长,声音尖锐。虽然其貌不扬,却以坚强的灵魂的力量深深吸引了米雪尔,成为她心中的恋人。在帝国的最后几年,米雪尔变得越来越激进。她对巴黎的政治派别未必有着充分的了解,也许她根本就不需要了解,因为对她来说,需要的只是行动。这时,她已经成长成为一个坚定的布朗基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了。

1870年1月12日,发生了拿破仑第三的堂兄弟比埃尔·波拿巴杀害记者维克多·诺瓦尔事件。在诺瓦尔的葬礼日,米雪尔穿起男人的服装,身上藏带一把从她的拉涅叔叔那里偷来的匕首,准备参加革命者的集体行动。由于泄露了消息,帝国方面纠集了所有力量来防范,结果没有起事。米雪尔同一批女公民一起,在诺瓦尔的墓前起誓,将一直坚持服丧,直到获得正义的一天。

这一年,米雪尔还参加了多次集体行动。在布朗基主义者于8月14日针对消防队发动一次冒险行动之后,她在两位友人的陪同下,为卷入行动中的那些受到指控的行动者收集签名,并向特胥将军请愿。随着法军在普法战争中战败,拿破仑三世被俘,普鲁士军队长驱直进,激愤的巴黎民众再次涌上街头,这时,米雪尔加入到民兵、革命者,尤其是第七区警备委员会的行列之中。她到市政厅要求发放武器,带领妇女们示威游行,结果被捕。从此,她有了一个“煽动者”的称号。在雨果出面干涉之下,她才免除了刑罚,获得释放。

但是,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

她的真正的人生,是从巴黎公社诞生时开始的。

4

1870年。孤独的巴黎。

法军战败后,巴黎爆发了起义,在第二帝国的废墟上,法国宣布成立第三共和国。阿道夫·梯也尔成为第一届总统。1871年,新组成的国民议会仍为保皇派所把持,共和主义者拒绝在德国的苛刻条件下媾和,并且拒绝承认国民议会的权力。在普鲁士人进逼巴黎的时刻,是国民自卫军勇敢抵抗,并自发管理这座城市。梯也尔把国民自卫军视为大患,3月派军队解除其武装,被击退之后,随即将政府迁至凡尔赛。国民自卫军联合总部中央委员会动员人民举行民主选举,巴黎成立了新的权力机构——巴黎公社。

巴黎公社成了法国自由精神的象征。这个没有领导者的革命共同体,在短短的两个月里,迸发出一股难以估量的力量。革命的参与者、《1871年公社史》的作者费·利沙加勒形容说,这种精神力量,“像从沉船中抢救出的、拯救遇难的人们的指南针一样宝贵”。

在公社成立的当天,米雪尔表现得特别兴奋。历史学家米·维诺克在一本概述十九世纪法国公共知识界的书中叙述说,当费烈在第十八区的选举中获胜成为委员,在众人簇拥中身披绶带,在炮声中回应着他们的呼唤时,她满怀深情地注视着这一切。

此后,无论胜利或失败,米雪尔都带着一种战斗的激情去体验属于公社的每一个日子。对于公社在紧张而困厄中推行的系列改革,包括教育改革,她以切实的行动给予支持。在学校,她拟订了一种借助图片的数学法和一项公民教育计划,旨在学生中培养一种以履行公民义务为荣的思想意识。此外,她也希望通过开办职业学校和孤儿院来取代那些剥削妇女的宗教性的慈善缝纫工场。她以诗人的笔调这样描述她的社会乌托邦:“田野不再靠鲜血来肥沃,沾满污泥的街道不再为妓女所拥挤,由此,自由的人们才可以永远地为普遍的共和国欢呼。”

虽然她热爱教育,但是由于她深知公社有着最需要她的去处,很早就把学校的事务交给她的女学监和母亲玛丽亚娜管理,以便能够像男人一样,直接投入到对抗凡尔赛人的斗争中去。她心里一直悬挂着公社的命运,开始便认为,应当不失时机地进军凡尔赛。后来的事实证明,她是多么地富有远见。当公社致力于城内秩序的整顿时,她写道:“同以往一样,过多地考虑合法性和普选权以及诸如此类的细节问题会使革命失败。”这种危机感,甚至使她萌生了去凡尔赛刺杀梯也尔的念头。不但费烈,连派到巴黎警察局的代表也坚决劝阻她,他们根本不相信她能够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到达凡尔赛。然而,米雪尔是一个从来便相信自己的坚定而勇敢的人。她装扮成一位富商去了凡尔赛。第二天,她带回了能证实她此行的当地的报纸,并且还领着她从敌人阵营中临时招募的新战士一道归来。

梯也尔及其凡尔赛的人马在外敌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却可以凭藉疯狂的仇恨和残暴的手段对付巴黎的起义者,不惜发动内战。其实从公社成立的那一天起,他们对巴黎城区的袭击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当梯也尔企图在3月17日至18日晚间夺取自卫军的大炮时,人们看见米雪尔正持枪大步走下蒙马特尔高地巡逻;不久,她又出现在高地,和其他妇女一起,站在大炮和士兵之间保护大炮。从4月开始,梯也尔加紧向巴黎反扑的军事行动。这时,米雪尔不停地在士兵和救护员之间变换角色。她后来回忆说:“在整个公社期间,我只在我可怜的妈妈身边过了一夜。”她站到了战斗最剧烈、最危险的地方。在第十七区区政府快要陷入包围的时候,公社委员马隆命令向蒙马特尔退却,只是把一个在米雪尔指挥下的,由二十五个妇女组成的支队调到那里去,终于使马隆和他的战友们从一个出口逃出了包围。

当米雪尔作为一个战士时,人们看见她挎着雷明顿枪,穿着国民自卫军的宽大制服,头戴军帽,和驻守在蒙马特尔的第61营一起行军前进,到达战争爆发的任何地方。在街垒四布、战火纷飞的时刻,她是那么地从容不迫,仿佛从来就生活在血与火中间。她在战火中品味着波德莱尔的诗歌,伴着隆隆炮声,她在讷伊的一个被废弃的新教教堂里弹奏管风琴。她的《回忆录》充满浪漫蒂克的情调,其中写道:在晨曦中,我们登上通往上布吕耶尔的克拉马尔的山坡,看着地平线上机关枪喷射出的火舌,在黑夜中突围,这难道不是英勇的举动吗?这一切都颇为不错。我所看到的一切让内心得到了满足,炮声让耳朵感到愉悦,是的,我是多么野蛮和残忍呵!我喜欢火药的味道,枪炮的连发,我尤其热衷于革命。……

革命环境中的诗意是残酷的。在战地,当米雪尔化身救护员和护士,辗转于一个又一个街垒时,她不能不深味战争的恐怖和生命的荒凉。然而,她能够以战士的献身精神抚平这一切,以诗人的人性的光辉照亮那许多痛苦的、惊恐的、渐渐暗淡下去的双眼。维诺克在他的书中写道:“无产者的公社有其自己的女英雄:她的身心完全属于人民,这就是露易丝·米雪尔,十七区的一位女教师。她对孩子们亲切而有耐性,她是孩子们崇拜的对象,但是她在为人民事业的战斗中就变成了母狮子。她组织了一个妇女战地卫生队,队员们在敌人的炮火下照料伤员。在这方面,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她们。她们到医院去,把她们亲爱的同志从那些不友好的修女的冷酷的照料下挽救出来,并且用讲述共和国的情况和充满希望的温柔声调鼓舞濒死者重振精神。”

在当时,法国《号召报》就有文章指出:“现在全世界正义的命运和巴黎的命运结合到一起了。妇女的合作是必要的。她们只要关心战斗,就能积极投入战斗。露易丝·米雪尔和其他许多妇女已经作出了榜样……即使是敢于攻击伟大的城市的渺小的历史家,在他的学究式的责难文章中也不得不加上一笔:‘当时巴黎充满了争取自由、权利和正义的激昂情绪,妇女也和男人一起参加了战斗。’”

梯也尔在凡尔赛得到休整,5月,他集中军队进攻巴黎。公社社员据守街垒,奋起抗击,经过流血的一周,最后惨败。

在血腥镇压中,有二万人被枪杀,近四万人被逮捕,一万三千七百人被判刑,其中近百人被判死刑,七千五百人被流放。三千人死在监狱、平底船、要塞里,或者死于监禁期间染上的疾病中。据统计,至少有十一万一千个公社牺牲者。这就是一个共和国政府对3月18日革命进行报复的总结。

5

米雪尔参加了最后的几场巷战,完后走出血泊,开始逃亡。其间,母亲在家里遭到逮捕的消息阻断了她的去路。为了母亲的自由,她只好向当局自首。

最先,米雪尔被关进萨托里监狱。第一次审讯之后,她被转移到凡尔赛的尚蒂埃监狱。在那里,她给一位女友写信道:“既然我全身心地献身革命,那么我就要接受一切,我既不害怕流放,也不畏惧死亡……”因为违反监狱的规定,不久又被转移到另一所监狱。在审讯中,她竭力地为母亲和女学监开脱罪责。尽管她是公社劳动委员会、战争受害者援助委员会、自由思想家协会、女权委员会和加里波第团的成员,但她否定这所有一切,只承认自己是一个救护人员。她无视审讯官的审问,声明她信仰的只是道德原则,并以此作为她所有行动的准则。她在《回忆录》中写道:“道德对我来说可以归结为:根据信念采取行动,根据正义来对待他人和自己。至于政治形式,我要求普遍的共和国。为了到达这个目标,我们应该发展各类高等学校,通过良好的教育来消除邪恶的本能,让人感受到个人的尊严,教育无论对于男人或女人都一样重要。总之,由巴黎公社所代表的这一为了所有人的全民政府,仍然期待着一次更大规模的实验。”

在监狱中,米雪尔通过一位布道神甫佛莱教士的帮助,同费烈建立了联系。她写信给费烈说:“我们的亲爱的代表,既然今天我们能够通信,那么,我信中的第一句话就是祝你幸运。你知道,在这耻辱的时刻,大家很高兴看到共和国的孩子们对得起这份事业……在谈到妇女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承认处于危难之中以及死去的妇女的权利。”费烈在信中表示赴死的决心,正如他向法官所宣布的:“作为巴黎公社的成员,我已经落在征服者的手中。他们想要我的命,可以拿走。我不想用懦弱来挽救我的生命,我曾经自由地生活过,现在我打算死。我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命运是无常的。我把我的未来交给我的记忆和仇恨。”

9月2日,费烈被判死刑。他拒绝上诉。

费烈的态度使米雪尔无比焦虑。她决定改变策略,不但袒露反叛者的身份,而且转移事实,极力把责任加于自己身上,以期减轻所爱的人的刑责。她写信给特赦委员会,急切地要让他们相信是她提出焦土政策,并在五月流血周期间处决了人质,等等。费烈反对她这样做,认为这些都是违背人性的罪行,并拒绝接受。她执意使用一切手段拯救费烈,通过佛莱教士写信给西蒙夫人,甚至是梯也尔本人,不断地向当局请求。在随后对她本人进行的审讯中,她承认了属于自己的所有的“罪行”。

12月10日,法庭内外都听到了米雪尔的声音。“处死我吧!我一刻也不想为自己辩护,我不接受辩护!”

她大声说:“我身心都属于社会革命,并且愿意对我的一切行动负责。我要毫无保留地负起责任。你们指责我与杀死那两位将军的事有关系吗?当你们叫人向群众开枪的时候,假如我在蒙马特尔,我会肯定有关系的。我会毫不迟疑地亲自向发这种命令的人开枪。至于巴黎放火向题,告诉你们,我的确参加了。我想树起一道火墙阻止入侵的凡尔赛分子,我没有任何同犯,我的行动是自发的。”

检察长建议判她死刑。她说:“我只要求你们要像一个军事法庭的样子,做出像审我的法官的举止来,不要像特赦委员会那样躲躲闪闪。你们是军人,要在众目睽睽下审判,让我死在萨多利的原野上吧,我们许多战友已经牺牲在那里了。”

她继续说:“你们一定要除掉我。你们已经接到命令这样做!好吧,共和国的委员说得对。一颗为自由而跳动的心似乎仅仅有权利要求得到一粒铅弹,因此我也要求我的一份。你要是让我活着,那么我不会停止呼吁报复,而且要向杀害我那些战友的特赦委员会的凶手们报仇。”

庭长喝道:“我必须制止你发言。”

“我的话说完了。”米雪尔说,“如果你不是胆小鬼,你就杀死我吧。”

新闻媒体追踪了全过程。当天,露易丝·米雪尔的名字传奇般立刻传遍了全巴黎。几天后,雨果发表了一首献给她的诗,题目为拉丁文:“比男人伟大”——

你看见了大规模的屠杀,战争,

十字架上的人民,惨败的巴黎,

你的言辞充满了强烈的怜悯;

你做了狂热的伟大的灵魂所做的事;

当你不想再斗争,梦想和受苦的时候,

你说:“我杀了人!”因为你想死。

可畏的超群的你,你说谎话来欺骗自己。……

…………

面色惨白的法官感到你镇定的眼睛的重量,

你好像庄严的复仇女神。你在思索。

面色惨白的死神就站立在你的后面。

整个广大的法庭充满了恐怖……

…………

他们知道如果上帝问你:“你从何处来?”

你也许回答说:“我来自人类受苦的黑夜,

上帝,我反对你听造成的苦海!”

那些人,他们知道你神秘而温柔的诗句,

献给一切人的你的日夜,你的爱抚,你的泪,

你的忘我精神,

你的像使徒的言辞一样热烈的话;

那些人,他们知道你的没有火,没有空气,没有面包的家,

粗布床和松板桌子,

知道你的善良,你的作为人民妇女的骄傲,

蕴藏在你愤怒之下的酸苦的柔情,

你对一切不仁者的深长的仇恨,

和在你手中温暖了的孩子的小足……

女人,他们在你愤恨的尊严之前战栗,

而且,虽然你的唇间有苦痕,

虽然毁谤者向你大肆攻击,

借法律之名无礼叫骂,

虽然你悲痛地高声自首,

那些人,他们在梅杜斯外貌下看见了天使的辉煌……

12月16日,米雪尔被关押到一座筑有防御工事的监狱。过了十二天,她收到了费烈在被处决之前一个小时写的最后一封信:“我亲爱的女公民,我很快就要离开所有爱我、关心我的人了……在这个时候,如果我不能表达对你的品质和好意的一切崇敬之情的话,那么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你会比我更幸福,你将会看到最光明的日子,我为之牺牲的理想一定会实现。再见了,我亲爱的女公民。紧握你的手,忠诚于你的泰奥菲尔·费烈,即日。”

费烈和另外两人一起被执行死刑。有记者描述说,费烈非常勇敢,“他身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副夹鼻眼镜,嘴上叼着雪茄”。他拒绝在行刑时被蒙上双眼……米雪尔并不知道这些,但是她已经确切地知道,她从此再也见不到这位令她深情爱恋着的人了!

6

经过最后的审判,米雪尔被转移到了马恩省奥布里夫中央监狱,在那里一直关押到1873年,然后再被流放到法国远在太平洋上的殖民地新喀里多尼亚岛。

费烈之死,是米雪尔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她曾经企图自杀。佛莱教士阻止了她,他劝导她,使她相信,费烈希望她继续活下去。

新喀里多尼亚岛气候炎热,流放犯的生活条件非常恶劣。米雪尔和其他九百多名难友被安置在杜科半岛上。这里监管很严,看守们肆意惩处犯人,死亡率很高。妇女经常遭到看守的辱骂,司令官在口令中也每每污辱她们,她们甚至没有衣服穿,以致不得不穿男子的衣服。然而,她们在困境中依样顽强,要求与男犯人一样待遇。当局曾经打算把米雪尔和另外一名女犯送到一个为释放的犯人预备的营地去,遭到她们的拒绝。她们不愿意在没有获得大赦之前先行享有免除刑罚的权利,于是声明,如果当局违法行事,她们就要跳海自杀。

当地的卡纳克人对来自法国的白人怀有敌意,而流放犯中也有不少人看不起土著居民。米雪尔深深感受到殖民地人民的痛苦,理解他们对殖民者的憎恨,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对他们有用的人。1878年7月,卡纳克人发动起义,反抗法国殖民者。米雪尔,这个天生的反抗者,不但同情和支持他们,而且直接加入到起义的队伍中去。她向起义者宣传公社的精神和业绩,把自己在公社期间用过的红围巾撕成小块分赠给他们;在持续三个月的斗争中,她和他们一起担受共同的命运。早在帝国时期,她就公开反对波拿巴三世的殖民战争,这时,经过公社的洗礼,国际主义思想有了新的升华。但是,这里的那些曾经参加巴黎公社斗争的难友们却大多支持法国殖民当局的镇压。这种分化和对立,在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后,通过阿尔及利亚独立问题再度凸显出来,可见人们要摆脱狭隘的民族主义的束缚是多么困难。

米雪尔在努美阿等待“完全而充分的大赦”。五年后,法律允许她在这个岛国的首都生活。她利用寄居当地的机会,重新开始从事小学教师的职业,教卡纳克人的孩子识字,为当地居民和流放者的孩子教授音乐课和美术课。此外,还收集卡纳克人的故事、传说和歌曲,努力设法出版。

在1879年的第一次大赦中,她没有获得赦免。大赦是不完全的。她和她的友人,包括雨果和一些正直的议员,都在为争取全面的大赦而斗争。她写信给克雷孟梭,表达了她对法国的厌恶之情,说:“你们想要竭力激发这具僵尸的激情,但是我相信,她业已完全腐败。”

1880年7月发布的大赦令,终于让米雪尔回到法国。

7

米雪尔归来的当天,巴黎的大街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群众。他们等候从迪普来的火车进站,争睹这位女流放犯的风采。警长提防局面失控,只允许二百人左右的队伍进入车站。站在队伍第一排的是克雷孟梭等革命者和知识分子。火车进站后,人们喧嚷着,喊口号,甚至唱起歌来。警察追逐、殴打并拘捕了一些示威者。米雪尔终于出现了。她看上去没有一丝英气,倒像一个因为耕作的折磨而过早衰老的农妇。全身上下简直黑乎乎的,唯有帽檐佩着的红石竹花,像一支点燃的火焰,显得特别耀眼。“露易丝·米雪尔万岁!”“公社万岁!”人们簇拥着米雪尔乘坐的出租马车前进,据说因为拥挤,几乎发生交通事故。巴黎的《大同报》评述说:“多么拥挤的人群!多么巨大的欢呼!多么激烈的厮打!多么狂热的气氛!多么声嘶力竭!……露易丝·米雪尔得到‘纵火者’的头衔仿佛是一个名誉称号。”

十天之后,不安分的米雪尔重又恢复了政治活动。她无愧于巴黎公社的女儿,一直以“1871年人”自居,即使公社已经沦亡,她的心仍然要回到那里去。在监狱中,她宣称:“我们所有这些1871年人都善于迎接死亡,并且视死如归。”如今,她一样声明:“巴黎公社将得到重建并将再度恢复它昨天在蒙马特尔高地的雄风……1871年人将前所未有地具有威慑力,绝不后退。”最先是在爱丽舍-蒙马特尔的一次悬挂着红黑相间的旗帜的聚会上,无政府主义报纸《既不要上帝也不要主人》的销售商受到人们的欢迎,热烈的气氛刺激了她,她随即号召进行革命。1881年1月4日布朗基去世,她站在他的墓前发表演说,发誓继续战斗。这时,她已经是一个坚定的无政府主义者,不知疲倦的革命宣传家。她的行动很快引起警方的注意,从此,不管她参加什么会议,都受到当局跟踪和监视。

红旗和黑旗在反对三色旗,普遍的激进的共和国在反对保守的共和国。米雪尔开始为无政府主义者创办的报纸《社会革命报》撰稿。在文字中,她反对普选制,认为这是政治圈套;对于资产阶级政体,她认为应当投弃权票。她崇拜俄国的虚无主义者,提出反对军国主义口号,猛烈抨击警察局长,鼓吹实际的有效的革命行动。

米雪尔信仰无政府主义,但是,也不反对基于自由和平等之上的其他主义,因此拒绝介入昔日公社战士之间的不同思想流派的斗争。她坚持认为,尽管彼此之间存在差异,只要各个政治团体都致力于推翻旧制度,建设一个没有压迫的人性的社会,就应当团结起来。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当然不会忘却女权运动,正是抱着一种联合斗争的宗旨,她创建了“妇女联盟”。仿佛有释放不完的热量,她从一个集会跑向另一个集会,从一个城市跑向另一个城市,甚至从一个国家跑向另一个国家,到处宣传她的社会革命。她在“咖啡馆聚会”的战友、另一位革命者罗什福尔撰文支持她,赞美她,称她为“不妥协者”。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法国经济出现危机,银行倒闭,大批工人失业。1883年3月8日,细木工匠雇主联合会在巴黎发起一场大规模的示威活动。聚集在荣军院广场的示威者遭到警察的驱赶,这时,米雪尔跳上一只凳子,高声鼓动说:“我们将和你们一起穿过整个巴黎要求工作和面包,社会主义万岁!”然后,她挥舞起一面黑色的旗帜,行进在游行队伍中。后来,队伍出现混乱,有人袭击面包店,销售圣器的商店也遭到了抢劫。警方对米雪尔发出逮捕令,罪证就是:聚众哄抢食品,并且破坏栅栏。她被判处了六年徒刑。

米雪尔没有服完刑期,三年后,她被总统赦免。离开监狱时,她56岁。就像从新喀里多尼亚流放地回来之后所做的一样,她继续写作通俗小说,介入现实生活,寄寓革命思想,其中有《时代的罪恶》、《人类的病菌》等等。其实,写作只是她作为行动者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依然热衷于街上奔走,活跃在通往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会场的道路上……

1905年1月10日,米雪尔在马赛去世。

她的遗体被运回巴黎。从里昂火车站到勒瓦洛瓦公墓,布满了为悼念她前来的人群。这是一场盛大的葬礼,也是一次盛大的集会。人们因她而聚集到一起,他们在深深的沉默中呼喊着她的名字……

米雪尔成了一个象征。

8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我写了两首诗,题为《献给巴黎公社的旗帜》。

第一首《墙》:“广场上/旺多姆圆柱坍毁了/而墙兀立着。……”历史上的事实也许正相反,墙坍毁了而图腾柱依然兀立。记得写时,有一种悲悼的心情。

第二首就是为露易丝·米雪尔而写的。早在中学时代,我从一本印有巴黎公社社员墙的褐色封面的《巴黎公社诗选》中认识了米雪尔,十分崇拜。经历了文革十年,对米雪尔的景仰之情不曾稍减。全诗五十八行,最后一节是:“你幻想,你斗争,一次次涅槃/如火中的凤凰/可是,一代人的翅膀已经萎落/我只能抬头凝望/远处那方旗帜一般飞扬的火红火红的围巾……”三十年前或许还残留着一点“青春的尾巴”的缘故罢,诗中多少有一种天真的热情的色彩,倘是现在重写,一定灰暗许多了。

2014年元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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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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